逆 转
声名鹊起,正是前途风光无限之时,无奈日本侵华战争爆发,时局动荡,一时间人心惶惶,哪有心思看戏。
在西安演出时,养父死了,养母带着兰芳、兰芬回到郑州。“那个时候飞机轰炸郑州老厉害,母亲又带着我们到山区躲飞机,这样就往登封跑,没想到一下就扎根到山区,再也回不去了。”回想往事,苏兰芳感慨连连,当时城市动荡不安,很多演员都转移到山区演出,但大多在稳定后重返城市,像苏兰芳这样的戏曲新星扎根山区的,不多。
但随后,苏兰芳的人生发生了更大的逆转。“17岁我躲飞机逃到登封,那个时候唱戏的经常受辱,是被人看不起的‘戏子’。这个行当本身也有很多吸大烟的、自甘堕落的,情况复杂。我那时候一个年轻大姑娘,不想蹚这浑水。”苏兰芳告诉记者,18岁那年,她毅然嫁给登封卢店一位杂货铺商人的子弟,由于婆家反对,不再登台演出。
7年后,丈夫却失踪了。禁不住戏迷的召唤,苏兰芳又重回戏台。“唱戏这行‘一日不练手生’,我一放几年,就感觉自己落伍、赶不上了,怕拖了别人的后腿。”年轻的苏兰芳自惭形秽,怕给师傅周海水丢脸,羞于见人,尤其是之前同台、同班的姐妹。为此还拒绝了汤兰香、常香玉甚至师傅周海水的合作邀请。
“原来常香玉、汤兰香都是演旦角的,我演小生,跟她们搭戏可以;但是这个时候我也长大了,不适合演小生,再到她们剧团,不是跟人家抢饭碗?再说,乡亲们都喜欢我、挽留我,也就不想到大城市里去争那些光彩了。”时隔半个多世纪,面对记者的疑问,苏兰芳终于也说出了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想法,也将一个自强刚毅、出淤泥而不染的“幽兰”绽放在了记者面前。
扎 根 民 间
断了去大城市发展的念头,苏兰芳一心一意扎根民间,在乡间漂泊转场,经常在“地摊”、 “庙会”、“集市”、“骡马大会”上表演。
“登封的山我都爬遍了,哪个村我都唱过!”说起民间的演出生涯,苏兰芳脸上焕发出了神奇的光彩,“老百姓都喜欢我、挽留我,爬山越岭去演出我也高兴!”
就这样,苏兰芳先后落户汝阳、洛宁、延安黄龙、潢川的剧团,走街串巷、翻山越岭去演出,直到1967年从潢川退休,又回到登封。
上世纪80年代初,苏兰芳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一起组织了个戏班子,在洛宁、伊川、汝阳等地演出,深受农民的喜爱。苏兰芳回忆起这段经历:“老百姓那是真喜欢俺啊,特别是洛宁、伊川的,把我的手都握肿了,几十里地远的都赶来看,他们互相转告说‘咱兰芳回来了,咱兰芳回来了!’每次演出结束,我都是哭着走的,老百姓也哭着送。”
当地群众把苏兰芳当成了自己的亲人,每逢兰芳上台唱戏,他们把舞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非要摸摸兰芳的脸,给剧团送来的红薯、面条、馍、鸡蛋堆了一堆,“我最感动的不是乡亲们说‘兰芳来了’,而是说‘兰芳回来了’,这么多年,观众都没忘记我呀!”说到热情的戏迷,苏兰芳开心地笑了,“我这朵花在农村也开得很浓呢,这是我的最高荣誉。”
“我常总结自己的一生,对师傅周海水没有报恩,对父母没有尽孝,对社会没有啥贡献,我总羞得慌!”背着这样沉重的思想包袱,苏兰芳恨不得把自己“埋了”。她从不对街坊邻居说自己会唱戏,更不说自己是周海水的弟子,甚至连自己的儿子秦海燕,也不知道母亲年轻时的无限风光。
由于当年长期翻山越岭在山区唱戏,条件艰苦、衣裳单薄,苏兰芳的双腿患有严重的风湿病,甚至不能自如行走。在登封一处陋巷,人们常见到步履蹒跚、鹤发独行的老妪,谁能把她和当年齐名常香玉的“豫剧十八兰”苏兰芳联系到一起呢?
忍受着伤病的折磨,苏兰芳将清贫和寂寞都独自悄悄咽了下去:她守着近十平方米的老房子,一住就是十几年,儿子给她盖了新房,她也不去住;常吃的也是最简单的杂面条;就连第一次返回舞台参加演出,她依然穿着和农村老妪一样的布褂、坎肩——她就是这么朴实,不讲吃,不求穿;她将自己看得很低,却又坚守着师傅周海水告诫的“行低人不低”。
新 生
采访中,苏兰芳不断提到,她最大的遗憾不是没有在大城市继续发展,成为一个“老一辈艺术家”,也不是后半生的清贫寂寞,而是她愧对师傅周海水。
周海水之所以被称为豫剧“一代宗师”,除了他较高的艺术造诣外,还因为他注重培养豫剧人才。苏兰芳回忆,她和汤兰香、苏兰芬、周兰凤(周海水女儿)等是周海水正式收徒的女弟子,常香玉是跟班学,也是周海水的学生,在兰芬、兰芳打响后,周海水又顺着她们名字中的“兰”字,培养出“十八兰”。
“师傅品行端正,惜贫爱老,即使是个跑龙套的,他也平等对待,对学生跟自己闺女一样,虽然要求很严,但从不打骂,爱护有加。”回忆起恩师周海水,苏兰芳觉得自豪,她还讲述了师傅的一件旧事:当年师傅带领他们在西安演出时一炮打响,也引起了当地兵痞、地头蛇的注意。一次,有个兵油子拿着枪到后台,想强迫她们师姐妹去陪当官的打牌,是师傅周海水用自己的胸膛顶住了枪口,硬是将这个兵油子推走了。
“后来大家都知道,周海水的这几个女弟子,谁也叫不走。师傅的规矩很严,不准我们唱堂戏、吸大烟等等,做不到,就不要说是周海水的徒弟……”也许是因为师傅对自己太好,苏兰芳一辈子都在愧疚自己没有将师傅的东西传承下来:“我和苏兰芬、汤兰香以及他的女儿周兰凤,都没有把他的事业继承、发扬出来,想起来这事,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周海水的弟子,甚至都不敢说自己会唱戏。”
似乎命运之神也不忍见这位老人如此沉重地生活、苛责自己,在她耄耋之时,生活又出现了一抹亮色。
2008年,郑州人民广播电台《戏苑漫步》的主持人连晓东开始走访、挖掘河南省内早期的名老戏曲艺人,以便更好地挖掘和抢救封存多年且濒临失传的宝贵戏曲资料。在采访老艺人胡发生时,他说的一段话引起了连晓东的注意。胡发生说:“那苏兰芳当年可厉害了,比我们强得多!小时候我们经常看她的戏。正是看她的戏,我们才演戏的,人家才是个大家咧。”
就这样,连晓东找到了苏兰芳,还把她请到了2012年9月举行的“梨园寻根戏曲品鉴会”上,一段原汁原味的《桃花庵》令所有观众震惊不已——这是阔别舞台30多年后,苏兰芳第一次登台演出。2012年12月28日,苏兰芳又一次出现在“叱咤中原——河南戏剧演员排行榜”第八届十大演员颁奖盛典上,不仅荣获“特别贡献奖”,还以现场一段清唱引爆了现场观众热情的掌声,牵动了无数电波前观众的心。至此,“苏兰芳”这个名字,又回到了观众的视线中。
网友“0371挺傲”听后留言:30多年没再唱了,一开腔竟然如此动听,再次说明了新中国成立前的老艺术家是下了大功夫取得的艺术成果。
著名戏剧家石磊听了这段录音后,感慨地说:“唱腔质朴无华,基本保持着豫西调沧桑、凄美的特点。快90岁的人了,还能这样唱,绝对见功底,可见当时的基本功和嗓子有多好。”石磊认为,苏兰芳与常香玉是同时代的演员,虽然艺术成就不可比拟,但苏兰芳也有其自身的价值和意义,她见证、参与甚至推动了豫剧早年的发展,她的唱腔在今天不仅具有审美价值,还有历史价值及研究价值。
“上一次演出,我是真紧张,害怕!生怕砸了师傅的牌子!”回忆起获得豫剧特别贡献奖的亮相,苏兰芳一脸的小甜蜜,“那天现场清唱发挥得不错,师傅泉下有知,也该知道我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了!”
如今,苏兰芳最大的心愿是想找到一个传人。“我唱的那些老腔老调,现在会的人不多了,现在回忆还能有几十个唱段能唱下来,带到坟墓里去太可惜了,留下来,兴许还有点用处。”苏兰芳不仅这样想,还拿出了实际行动,她多次不顾双腿的病痛,参加省市戏曲活动,并配合电台将自己的唱段录制光碟,把自己的唱腔保存下去,留给后继人。“现在培养一个学生不容易,十来年考个状元,也不一定能出个好演员。我的能力有限,还是想有人能把师傅的大旗扛下去。”苏兰芳说。
苏兰芳虽然不识字,但一辈子在戏里摸爬滚打,早成了戏精,对戏曲有着自己想法。“唱戏其实也是‘高台教化’,是教育人的。你看那些戏词,都是教人学好、向善的。”苏兰芳一辈子浸淫在戏曲里,心胸早已被钟爱的戏曲教化得开阔、大气;“演好戏非得有志气、憋着一股劲不可,心提不起来那效果就出不来。”她说,“我这一生,没办大事,也没办坏事,一生干干净净,都留与后人评说。”
采访完毕,苏兰芳应记者的请求,唱了一段《对花枪》:“一听说来了秦叔宝……”纯正的豫剧豫西调底气十足、余音绕梁。在一旁玩耍的琴师的3岁小孙儿,也不由得听呆在一旁。
采访手记
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回想前尘往事,有多少暗涌会在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内心涌动?这位当年曾与常香玉同台演出的老艺人,曾几何时,却在不为人知的乡间逐渐被人淡忘,当年那一声声优美的唱腔,险成绝响。
如今,苏兰芳终于勇敢地选择了从过去的悲观寂寞中走出来、站出来、唱出来。为了恩师、为了豫西调,也为了一颗不甘沉沦的心。
采访这位老艺术家,给记者触动最大的不是她的成绩,不是她的声名,而是她的清晰思路、朴实无华,她在人生逆境中的坚韧,以及从人生暗影中走出的勇气和魄力。
无论多么大的艺术家,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。在苏兰芳身上,记者看到一个会痛苦、会流泪、会彷徨、会自卑,但是也会自强、会奋起的“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