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,我踏上归乡的路程。
天气虽好,风却很大,车窗外平原沟谷纵横,远处的西岩山此时因为天气的缘故,呈现出疏朗、高远的景象。北方的冬天给我的印象,是坚硬,而风是它不离左右的人间使者。北风掠过村庄、田野、高山、河流,阅尽了人间姿色,也雕塑了自然界这个大盆景。那呈流线型的地表轮廓,就是风的杰作,风雕塑了有形的自然境界,给人间留下了万年不衰的艺术创意。
下了车,还要翻越一道沟壑,才能到达日思夜想的家乡。
信步走上这条熟悉的小路,石块林立其中,周边田地里有的土地被翻新过,此时的大地像一块调色板,既有小麦绿,也有泥土黄。这道山沟差不多是直下直上的,越往下走,风几乎停住了,只有暖洋洋的太阳晒得路人份外舒服,暖和和地直想睡觉。沿途树木几乎全是光秃秃的,枝桠笔直的伸向天空,呈现出一种硬朗的美,仿佛一位音乐家正高举指挥棒,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之中。
我踏着地面厚厚的落叶,偶尔拾起一片,欣赏那清晰的优美经络,此时的枯叶,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了他的五脏六腑,一尘不染,优美动人,像一幅被岁月浸久的古画。随着脚步的移动,地面的树叶沙沙作响,我闻着那干涩的气味,谛听着落叶发出的声音,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将我包围,那是故乡的味道。说来奇怪,凡是从老家带来的东西,我一问就知道是家里的,并且贪恋那种味道,说不清道不明,但却能抓住人心的味道。
黄昏时分,我才慢慢走到村口,回头望去,只见淡淡的暮色,铺展地那样悠远,一直漫到了天的尽头。空气中又飘来那种安心的气息,我的心也雀跃起来。
推开大木门,吱呀作响,率先迎接我的是家里的小黑狗,围着我前后打转,然后是家人欢欣的笑脸。适逢次日表姐要出嫁,家里来了很多亲戚,显得热闹许多。在夜幕完全笼罩天空时,一大家子人围着火炉吃饭,热气腾腾的饭菜混合着人们的言语笑谈,只觉如春风拂面般温暖。
晚饭罢,感觉困意袭来,我早早到上房睡觉,依稀可听见外屋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,好似怡人的催眠曲。也许我是个特别恋家的人,对充满家庭趣味的文章从小就怀有一份偏爱,《项脊轩志》是我中学时代最喜爱的一篇古文,我不爱华丽的辞藻,只钟情那朴实的语言中蕴藏的动人感情。回忆幼时,因为乡下天黑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,又畏惧寒冷,家里人基本上都早早进入被窝,我常常和奶奶睡在上房的小床,姑姑婶婶睡在和小床相对的大床上,时间尚早睡不着,她们就躺在床上拉家常,那声音轻轻地、细细地,极柔软又缠绵,伴随着我进入梦乡。次日一早,我又会在这声如蚊呐的谈话声中朦胧醒来,窗外依旧夜色沉沉,世间是安静的,那些语淡情深的声音氤氲的漂浮在空气中,带给我对家乡最初的听觉记忆。有时,我倒觉得她们莫不是谈了一晚上,说的内容大多是家长里短,也有村中趣事,我因为年纪小,基本不插话,在奶奶怀里静静地躺着,闭上眼睛,耳朵却认真地听,听到有趣的,也笑得直发抖。时至今日,那些场景都让我感觉温暖而安心,我想,对大多数人,都会有多少像这样的生活场景封存在记忆深处,一旦遇到时机,一缕气味、一抹颜色、一声话语,就会使这些久远的记忆鲜明而又生动。
到家后第二天,我起了个大早,去看新娘子,只觉乡村的迎亲嫁娶过程很是繁琐,到了男方,新郎的脸上被涂了黑,一笑,只有牙齿是白的,闪闪发亮。村中后生又想着法儿整弄新人,倒也又好玩又有趣。
苏轼有首词,“常羡人间琢玉郎。天应乞与点酥娘。尽道清歌传皓齿。风起。雪飞炎海变清凉。万里归来颜愈少。微笑。笑时犹带岭梅香。试问岭南应不好。却道。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最后一句是我百读不厌的,心安吾乡,吾乡心安,家乡,尽管那片土地苍凉而贫瘠,却因为有鲜活的回忆而让游子念念不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