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四年的二月十二日,是兔年的除夕。一场雨搅雪,把我们的电影小分队,困在在临颍县三家店公社的小宋庄。那天,放映的电影是《翠岗红旗》和《箭杆河边》,雨雪越下越大,可观众们戴上草帽,披上蓑衣毫无退却的迹象,我们只得撑起雨伞,把两部电影放完。原本是放完电影连夜回公社的,因为随队的县电影站姚站长一贯地怕骚扰老百姓,他明白,一年只能吃一顿饺子的农民很不容易,那时候,最好的大队一年人均分到的麦子也就是六七十斤。头疼脑热,来碗酸汤面叶,人来客去的,弄几个包皮烙馍,白面的确金贵。
我们把电影设备拉到大队部,笼起一堆豆杆火,围坐取暖。站长说,天亮就走人,到公社食堂就餐。站长和队长睡到队部的东耳房,他说,俩女同志睡到西耳房。我还没暖热被窝,听见大队书记、队长、妇联主任和民兵营长说说笑笑地来到门前:“老姚,恁都起来,吃饺子了。”一听说吃饺子,我和张梅本来是和衣而睡,她摸黑去开门,我立刻划着了火柴,把汽灯点亮,续把柴,把火重新笼起。热气腾腾的四碗饺子放在面前,虽然是杂合面包的,可里面有点肉,从心里觉得还是很向往。我和张梅都捡了碗小的两份开吃。也怨我们站长多事,他从挎包里摸出了军用壶说:“策策,正宗的宝丰酒!”我们站长说话结巴,那个‘策’字,好像是一段话的过门,必不可少。“策策,当年,我在朝鲜战场上,人家用壶盛水,我用壶装酒,冰天雪地的來口酒,暖和!……策,来,饺子就酒,越喝越有”……妇联主任的孩子小,搁下碗就走了。队长不会喝酒,狼吞虎咽地一碗饺子下肚。剩下四个男人一碗饺子,一壶酒,饺子下去很快,我和张梅很不情愿地匀出一些给他们。三下五除二酒就光了,更不用说饺子。我们送他们走后,发现柴垛边有个黑影,走近一看,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孩子,他端着一个用笼布盖着的碗,低着头一声不吭。站长问:“策策,小朋友,你为什么不回家?” “我来给你们送饺子。”说完,低着头往屋里走。到了屋里他又说:“我比他们来得早,只是,只是……我家成分不好,我不敢……”看他吞吞吐吐的惶恐样子,站长连忙接过碗,把他让到火堆边。他很拘束,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便低下了头,好像很担心的样子。“叔叔,姑姑,我家成分不好,没分到肉,但我家的饺子皮儿,是纯白面的。”说到这,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很得意的微笑,“馅儿也好吃。就是有点凉了。” 这一次,他抬起头来,打量一下四周:“有了,把铜盆刷干净,放到火堆里,很快就能热饺子了。”他很麻利地刷好盆,拿起碗上的笼布把盆擦干净,用筷子把饺子一一放到盆里。这孩子,很懂事很乖巧,大大的眼睛很亮,厚厚的嘴唇说起话来,露出一口小白牙,小巧的鼻子总是一耸一耸的,衣服很旧,但很干净合体。看起来很像电影《矿灯》里的那个小演员。当站长把四两粮票和五角钱递给他的时候,他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说,俺娘说,恁能收下这碗饺子,就是对俺家的大恩大德。俺不要粮票,也不要钱。站长说,钱和粮票一定要收的,队干部都收了,这是我们的纪律,你懂吗?……孩子拿起筷子饺子把饺子一一翻过,十二个白面大饺子一面黄焦,很快地热乎了。“策策,还真是全白面的。”站长吃过一个饺子后说:“策策,真香!豆腐,芝麻盐,萝卜,粉条。你们家白面多吗?”“不是,白面只够做这十二个饺子。”这一下,站长脸上的笑意忽地不见了,他开始装肚子疼,用手捂着胃,哼呀唉呀地说:“策策,孩子,我胃病犯了,你端回去吧。”“那不中,我会挨打的。我爹娘会说我一点能耐也没有。姑姑,你吃。还有那个叔叔你吃。”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,不忍心去吃,尽管很想吃。“孩子,你吃,帮我们完成任务。”我们四人软硬兼施,终于把那十一个饺子哄到孩子的肚子里。吃完饺子,那孩子用手抹了抹嘴说:“叔叔,姑姑,我会写‘北京’和‘毛主席’,我现在是坏人,可我很想做个好人,我能做好人吗?”他的眼睛中充满了希望。这句话很简单,却问得我们面面相觑。那个年代,形而上地把人简单地分为“好”和“坏”,尤其是对《海瑞罢官》等一系列戏剧和文章的批判,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。站长想了想说:“你爱党爱毛主席,你就是个好人。”听了站长的话,孩子笑了,笑得很开心,可是,眼睛里却饱含泪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