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春节回家，我们三口上午8点出发，先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到老家所在的市，再转乘城际公交颠簸一个多小时到县。一出县车站，我就看见爹熟悉的身影和焦灼等待的目光。他眉毛上“生长”的白色晶针告诉我，昨晚在电话里得知我们回来的消息后，今天上午他一定早早就来到了车站口。看到我们，兴奋的他边冲着女儿“呵呵呵”开心地笑，边伸开双臂画个半圆说：“我的宝贝孙女都长这么高了，快来，让爷爷抱抱……”不懂事的女儿缩着脖子藏到我身后，她对一年只见两次面的爷爷有些生疏。妻吵她两句后，她才从我身后一点点探出头来，朝父亲怯怯地叫了声“爷爷”，但她一直拽着我的衣角，始终没有扑入爹的“半圆”。我红着脸，过意不去，这不怪女儿，这与我回家太稀有关，而爹却是一副非常满足的幸福表情。看我们提着大包小包，爹显得不太乐意，嘟囔了一句“家里啥都不缺，买这么多东西干啥？”他上前麻利地接过物品放到骑来的电动三轮车上，冲着我们喊：“快上车，外面天冷，别冻着了……”
爹重新系了系有点儿起皮的护膝，拉紧了宽大的棉衣，戴上了破旧的皮帽子，又用褪色的蓝格毛围巾裹住脸，只露出一双眼，最后戴上了两只革制的手套。这一身行头齐全、略显滑稽的肥胖装束，在我的心里凝固成一尊高大的雕塑。我盯着他的眼睛，他干涸的眼睛虽充盈血丝，却流动着满满纯粹的爱！我上前要替他开三轮车，他连连摆手不肯，执拗到生气。在他“你咋这么不听话哩”的“训斥”中，我猫腰钻进篷布密封的车厢，涌入眼帘的场景让我心暖：车厢底铺着一扇精致的麦秸席，席上铺着一张厚厚的毯子，毯子上又放着一床厚实的棉被。三十多岁了，爹还把我当成七八岁的孩子，疼着宠着。我们三口盘腿坐在暖和的被子里，享受着寒冬里的“春天”，我那年近六十岁的老爹，却迎着刺骨的寒风载着他的儿子三口回家。三轮车在湿滑的乡间小道上摇摇摆摆，一路洒下爹对我们无私的情意！
晃晃悠悠半个多小时，终于到家了。其实车刚到大门口还没进院子，爹就故意按了一串车笛，听到响亮的“提醒”声，系着围裙的妈就从厨房奔过来，一声接一声叫着自己的宝贝孙女，脸上的笑开成一朵灿烂的牡丹花。我们与妈说话的功夫，爹已经跑进堂屋，插上了电暖器，再转身出来催我们进屋取暖。他一个人去提车里的包，我帮他，他怕我弄脏了衣服，把我推开，好像我不是家里的一份子，而是远道而来的客人。拾掇完车厢，他又急忙去杀昨天就捉住的大公鸡，妈说：“我让你爹昨晚杀鸡，可他非要等你们回来，说刚杀的鸡肉新鲜好吃……”杀鸡、烫鸡、褪鸡毛、清理鸡内脏、剁鸡肉、配料、生火、熬炒……他一丝不苟地忙碌着，我闲得手足无措。约半个小时，一大盆香喷喷、正宗的粉条炖柴鸡上桌了。一家人乐融融地围坐在桌子边大快朵颐，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：“趁热，快吃！”他不停地给孙女夹肉，劝我与妻子吃肉，自己却随随便便叨几下。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，他显得有些拘谨，其实，我只想对他说，爹，这只炖鸡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最好吃的菜！可我最终没有说出口。
爹虽木讷，却是个极要面子的人，农村该走的礼节绝不含糊。白天，“全副武装”的爹总是用那张移动的“三轮床”拉着我们去舅、姨、姑家，我们与亲戚天南海北闲扯时，爹坐在一边，不多说话，只是“嘿嘿”地笑；晚上，爹让妈准备菜，满面红光的他跑前跑后，挨个叫上村里比较要好的老少爷儿们来家喝酒，并再三叮嘱我要一个一个向村里的叔、伯、爷们端酒表示敬意，以显得“荣归故里”的我“很会事，没有忘本”……除了这些，我在家停留的三天中，每天与爹交流的关于他关于我的情况不超过三十句。闲暇时，爹也很少与我和妻说话，只千方百计地找法子逗孙女乐，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！关于爹，我很内疚，因为回家太少，他的许多细微变化我都没有觉察，听妈说，他戒烟戒酒快半年了，没事的时候他会拿着孙女的相片发呆，他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，虚得很，现在连大半袋子麦子都搬不起来了……妈给我说这些时，我的心里潮潮的……
今年春节，刚进家，爹从电动三轮车上一下来，我便一把把爹拉进堂屋，他一愣。我说，爹，回来时我提前买了两个菜一瓶酒，现在咱爷俩儿不干别的，咱边吃边喝，顺便拉拉家常吧……
